
中國公眾在2010年開始關注土壤污染問題。2011年,是我們土壤報道的爆發期,集中了4年來近一半的報道數量。此后,土壤污染治理停滯不前,數據不公開,技術應用不足,也難有新聞報道。而土壤的重金屬難題,也成此領域最大話題,我們的報道也基本集中于此。 “你不能寫地名。你就寫‘粵北某地’。” “為什么?” “因為簽協議時有保密的要求。” 一 正午的陽光下,幾名婦女蹲在地頭,分裝砂糖橘。一輛貨車停在旁邊。 “這里的砂糖橘很清甜。”老板斜挎著包,遞給我一個砂糖橘。 味道確實不錯。但我還是不知趣地問:“這兒有污染嗎?” 一個小姑娘口齒伶俐地說:“沒有。現在要找沒有污染的地方,就到我們農村來。” 可一小時前,村干部們都對我說,這里污染很嚴重。“小時候,我就在河溝里摸魚。黃鱔、泥鰍、福壽螺都有,現在一個生物都沒有了。”五十多歲的村支書鄒經全說。 我問老板:“砂糖橘賣到哪兒去?” “廣州的水果批發市場,至于最終賣到哪里去,就不知道了。” 十年前,這些地都種水稻。某農業大學資源環境學院教授鄔法天(化名)說,種出來的大米百分之七八十鎘含量都超標。有的農民自己吃,有的賣了。 二 我去的這個地方,應該是全國中重度污染農田的1/5000萬。不久前,國土部在一次新聞發布會上稱,中重度污染耕地大體在五千萬畝左右。 2013年,這塊農地被農業部指定為廣東省唯一一個農產品產地土壤重金屬污染修復試點。這個位于粵北山區鉛鋅礦周邊的試點,規模應該在3000畝。 在中國,工業污染場地的修復因房地產開發獲利巨大之故,已初步形成商業化運作模式。但對污染農用地的修復,因難以實現收益,各方并無修復的積極性。到目前為止,國家和地方只做了一些農用地修復的科研項目,最近才開始小規模地推廣應用,資金來自政府。 這里應用的是鄔法天所在團隊的科研成果。之前,鄔法天在這里做了四年實驗,租了幾畝地,在玉米地里套種一種叫東南景天的植物,能夠大量吸收鎘。1公斤東南景天最多可含鎘100毫克,是其他植物含量的160倍,種一次東南景天吸收的鎘相當于種26次玉米。 每年10月份種植,次年2月初收割,留下幾厘米的莖,再長一季,7、8月份枯死。收割的東南景天焚燒或填埋。連續種三至五年,土壤就可得到修復。每畝每年治理成本兩三萬元,包括種苗的培育、人工等等。 “3000畝試點,實際上只搞了幾百畝,原因是農業部撥款有限,需要地方配套,但地方配套不積極,配套少。”鄔法天說,“我們在這里推廣的低累積水稻只有幾百畝,套種東南景天不到100畝。” 鄔說,其在該地采用的治理方式有兩種:一種是針對污染程度低的地方,推廣種植低累計農作物品種,即吸收鎘的能力很低。水稻、玉米、菜心都已篩選出了這樣的品種。 第二種治理方式是在污染嚴重的地方,如砂糖橘基地套種東南景天。 2013年12月25日,在村干部的帶領下,我找到了套種了東南景天的砂糖橘林地,實際畝數只有1.1畝。 三 “你不能寫地名。你就寫‘粵北某地’。”鄔法天說。 “為什么?” “因為簽協議時有保密的要求。農民不知道土地被污染,如果你寫出來了,農民可能向政府、企業索賠。” 其實,農民怎會不知道污染呢?鉛鋅礦就在家門口。解放前,英國人就來開采煤礦。1980年代開采硫鐵礦,1990年代以來開采鉛鋅礦和鉬礦。 村民們都用被污染的河水灌溉莊稼,種出來的大米鎘含量超過國家標準的兩倍。后來改種花生,但一開花就死。十年前,改種砂糖橘。全村有近3000畝耕地,現僅剩稻田“十畝八畝”,其他都改種砂糖橘了。 如今,村民都知道河水、井水都不能吃。自來水水源是附近干凈的河流。 教授鄔法天稱,在廣東省,土壤污染嚴重的地區主要分布在韶關、云浮、清遠等粵北山區,因開采礦山導致的污染。 實際情況遠比鄔教授所言嚴重。廣東省國土資源廳2013年公布的數據顯示,廣東省珠江三角洲三級和劣三級土壤占到珠江三角洲經濟區總面積的22.8%,主要超標元素為鎘、汞、砷、氟。 兩年前,我采訪華南農業大學教授陳日遠時,他建議,不要買南方某市路邊攤上的蔬菜,“因為都是本地蔬菜,重金屬含量較高”。 全國土壤污染多大規模?國家曾開展過調查,但數據卻秘而不宣。專家們一致認為,南方比北方嚴重,工業化程度越高的地區重金屬污染越嚴重。中東部地區、礦山開采冶煉區的土壤負荷已經到達極限了,約70%的土地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 四 上午11點多鐘,陽光溫暖。地里鋪著黑色的地膜,栽種近兩個月的東南景天軟軟地躺在地上,毫無生氣。它們到了明年2月份才會旺盛生長。 這塊地的周邊都是砂糖橘,但掛的果很少。現在本該是最旺的季節,但遭受了黃龍病,產量大減。正常年份,全村產量為5000噸,2013年僅兩三百噸。好年成每畝收入1萬多元,2013年3000元,不夠成本。 “別處也有黃龍病,應與污染無關。砂糖橘很少需要灌溉。”村干部說。 在該村,除了鄔教授套種的東南景天,中山大學和廣東省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也小規模推廣應用了低累積水稻和果樹品種。 “以前砂糖橘收成好的時候,農民是不配合實驗的。”村支書鄒經全說。 村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污染。直到如今,這個受到國家農業部關注的污染地,大部分菜地仍使用污染水灌溉。 2013年12月25日,我和村干部們一起在村委會吃午飯,一盤青菜,一盤豆腐炒肉片。 我問:“這青菜是哪兒的?” “附近村民種的,拿到街上賣的。” 我見他們吃得若無其事,一個到了嗓子眼的問題被我咽了下去:這青菜的鎘含量會不會超標呢? 轉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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